□ 本報采訪組
10月6日中秋節(jié)之夜,位于中國版圖“金雞之冠”的黑龍江省漠河市(2018年經(jīng)國務(wù)院批準撤銷漠河縣,設(shè)立漠河市)迎來了2025年秋的首場大雪。次日清晨,北極村被籠罩在一片皚皚雪幕之中,大雪壓松,景如畫卷,不少南方游客沉浸在這北國童話里。
在這銀裝素裹之中,漠河“網(wǎng)紅”黎湛龍即將迎來人生的第79個冬天。這張網(wǎng),不是網(wǎng)絡(luò),而是這座不足4萬人的邊境小城里,那張由人情、關(guān)系和調(diào)解織成的“網(wǎng)”。
黎老、黎叔、黎大爺、老院長……無論怎樣稱呼,人人都知道,喊的都是黎湛龍。
2007年,黎湛龍從原漠河縣人民法院常務(wù)副院長的崗位上退休,卻一天也沒閑下來。18年來,他義務(wù)調(diào)解各類矛盾糾紛3400多件,接待群眾來訪6500余次,解答法律咨詢4000多人次,手寫卷宗300余冊,還參與陪審上百次,并義務(wù)撰寫院史3萬余字。他先后榮獲黑龍江省優(yōu)秀人民調(diào)解員、漠河市優(yōu)秀“五老”、全區(qū)新時代政法英模等稱號。
2025年1月至10月,他的“調(diào)解記事本”上又添了300多件新案,至今已成功化解150余起。
在訴服大廳,做一名“掃地僧”
“如果有時間,你會來看一看我吧……”一首《漠河舞廳》曾讓這座北極小城再次進入大眾視野。
10月13日,《法治日報》記者在“黎湛龍調(diào)解室”隨口哼起這首歌,黎老和善地笑了:“歌我沒聽過,但漠河舞廳老板小李我熟,以前是包工程的,人踏實,經(jīng)營得好,從沒鬧過糾紛?!?/p>
聊起調(diào)解,每個案子在黎老心中都不僅僅是卷宗。哪兩個人原本是親戚后來交惡,誰和誰曾經(jīng)合伙做生意卻因老一輩的摩擦結(jié)怨……這些旁人難以察覺的“幕后消息”,恰是他化解矛盾的關(guān)鍵。
10月13日早上8點半,他準時來到漠河法院,摘帽、刷臉、跺去鞋上殘雪?!袄褷敚 薄袄枋?!”法官法警們紛紛問候——雖無血緣,卻是多年習慣的尊稱。

圖為張桂榮生前(右二)和黎湛龍(左一)共同接過錦旗。 受訪者供圖
穿過訴訟服務(wù)大廳,就是那間10平方米左右、以他名字命名的調(diào)解室。門常年開著,方便他隨時關(guān)注立案動態(tài)。
桌上有幾沓厚厚的筆記本:上半年調(diào)解成功240件,其中153件是物業(yè)糾紛;另一沓是華鵬供熱公司的催收名單,累計拖欠供熱費600余萬元,涉及居民、商戶近百人。
年初,華鵬供熱公司本想起訴,被黎老勸住了:“起訴容易激化矛盾,不如讓我先試試?!卑肽赀^去,他追回50余萬元,卻仍不滿意:“還得加把勁,供熱企業(yè)也不容易,爭取要回來100萬元,也夠今冬的買煤錢,要不到頭來遭罪的還是老百姓?!?/p>
上午10點,綜合審判庭庭長張丹丹探頭進來:“黎叔,有個財產(chǎn)損害賠償?shù)陌缸蛹郑瑯巧下┧萘送诵莘ü俚募?,房東、租客互相推諉,您幫著調(diào)調(diào)?”
黎老默契地報以微笑。記者看到,張丹丹并不是空手來的,一摞案卷早就抱在胸前:漏水泡了一件大衣14800元、立柜2000元、被褥4000元、粉刷墻體……原告索要賠償總價合計21000元。房東、中介、房客所簽合同條款含混不清,誰也不愿承擔賠償。
“咱們努力試試?!崩枥蠎?yīng)得謹慎,卻很快展現(xiàn)出“掃地僧”的功力。
小城“網(wǎng)紅”,沒有社交賬號
黎老迅速理清案情癥結(jié):原告是退休法官,熟悉程序,有心理優(yōu)勢,不愿讓步;被告自知理虧,卻對2萬多元的賠償望而卻步。
“調(diào)解的關(guān)鍵,是找個雙方都信得過的人出面‘拉架’,誰也不擔心被‘拉偏’。”黎老對記者說,化解這個矛盾,首先要讓原告降低賠償金額,讓他的心理優(yōu)越感降下來;其次要向被告方講清法律關(guān)系、法律程序,以及判決后強制執(zhí)行可能承擔的后果。
“小張,你來做被告的工作?!崩枥戏止っ鞔_,兩人迅速行動。

圖為黎湛龍(左)走訪一起案件的當事人。 本報記者 張沖 攝
“最低賠償6000元還是有點高,你那1萬多元的大衣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了,早不值原價,我說句公道話,再降降?!边@場心理戰(zhàn)果然奏效,原告在電話里聽到黎老的聲音,有些難為情,最終將賠償金額降到了4000元。
另一頭,張丹丹也對被告釋法明理,最終達成租客賠償3000元、房東免三個月租金、中介公司賠償1000元并負責粉刷受損墻體的協(xié)議。
就這樣,在“一老一小”的配合下,半天的唇齒交鋒之后,身在南方的原告當即打電話委托親屬趕到法院撤訴,與被告方握手言和。直到這一刻,記者看到黎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在本子上記下一行簡短的話語——像發(fā)一條僅自己可見的“微博”。
不用智能手機,沒有社交賬號,黎老從不在意出名。記者問他圖什么,他思索片刻說:“做點事,心里踏實,也怕得老年癡呆?!彪S后指指腦袋大笑。
可這,并不是全部答案。幾天的深入采訪,讓記者了解到這位平凡老人不平凡的一生。
入黨40年,幾度與“死神”過招
黎老生于1947年農(nóng)歷二月初二,龍?zhí)ь^的日子。父親給他起名“占龍”。工作后,他覺得這名字帶著某種舊時代氣息,于是改意不改音,成了“湛龍”。
17歲從中學畢業(yè),1969年他主動響應(yīng)上山下鄉(xiāng)號召,成為第一批知青。農(nóng)工、馬車夫、豆腐匠、粉匠、統(tǒng)計、教師……他干一行愛一行,也因愛讀書、善講故事,成了鄉(xiāng)親們眼中的“文化人”。
他在當?shù)匦W當代課教師期間,通過考試轉(zhuǎn)成正式國家干部。1980年3月,他調(diào)到大興安嶺林區(qū),轉(zhuǎn)行成為一名公安干警。1985年入黨那天,他默默發(fā)誓:“這輩子絕不給黨丟臉。”
考驗很快就來了。1987年5月6日,大興安嶺地區(qū)發(fā)生了森林火災(zāi),解放軍官兵、消防戰(zhàn)士、公安干警紛紛上陣,與火焰戰(zhàn)斗了整整28天,直到6月2日,大火才被徹底撲滅。這場災(zāi)難讓211人葬身火海,266人被燒傷,5萬余人無家可歸。從撲火、救援到災(zāi)后重建,黎湛龍舍身忘我,為了搶救國家財產(chǎn),他幾次與“死神”過招。因表現(xiàn)英勇,他被提拔為原漠河縣公安局副局長。
雖然當上了領(lǐng)導,他卻從沒有擺過官架子,因為他覺得不僅肩上的擔子重了,而且時時處處要做到率先垂范。
一次追捕持槍嫌犯,防彈衣和鋼盔不夠,他將自己的防彈衣推給年輕干警:“我年紀大,有了三個孩子,我不怕,你們都得給我穿上。”
事后他坦露自己的想法:“‘5·6’大火我都經(jīng)歷了,還能怕死?但作為副局長,我得把同志們安全地帶回來?!?/p>
1997年,黎湛龍調(diào)任原漠河縣人民法院常務(wù)副院長,十年后退休。家人本以為他能侍花弄草、頤養(yǎng)天年,誰知他從三樓院長辦公室直接搬到了一樓調(diào)解室,義務(wù)干起了調(diào)解。
晚年所求,唯留清氣
漠河市下轄的北極村是中國地圖上最北的村落,距離市區(qū)大約77公里的路程。一年四季,來這里觀光找北的游人如織。
10月14日,黎老頂風冒雪趕往村里處理兩起棘手案件:一起子女告繼父占用房產(chǎn),一起民宿買賣糾紛。由于一周前剛剛下過大雪,原本40多分鐘的車程,足足開了1個多小時。
深秋的北極村白天溫度已經(jīng)到了零下18攝氏度,凜冽的寒風吹到臉上又疼又麻。走家串戶的黎老精神矍鑠,欠身坐在炕頭與原、被告嘮家常,看到對方凍得流鼻涕,黎老并不見外,掏出紙巾就幫人擦,宛如老街坊串門。
漠河法院政治部主任張昊明告訴記者,有黎老以身垂范,年輕法官沒人好意思懈怠。
受黎老影響,2010年退休的民庭審判員張桂榮也搬進了“黎湛龍調(diào)解室”。兩人默契配合,先后化解了46年未結(jié)的農(nóng)村土地信訪積案、破壞旅游環(huán)境的商業(yè)糾紛案等百余起糾紛。
黎老在自己家中的“工作室”里翻出一張他和張桂榮共同接過錦旗的老照片給記者看,輕聲說:“這幾年我們配合得非常好,可惜她去年買菜時突發(fā)腦溢血走了,才75歲……”
北方冬季心腦血管疾病高發(fā),親友常勸黎老歇歇,帶老伴去南方走走。他卻說:“家里再大的事也是小事,黨和人民再小的事也是大事。等我成了‘80后’再說?!?/p>
每次聽到黎老這樣說,一旁的老伴兒潘大娘都微笑不語——她懂他。免費為群眾書寫法律文書、主動調(diào)解有上訪苗頭的案件……黎老真正的滿足,來自解開一個個心結(jié)、化解一樁樁糾紛,然后在柜子里留下一本本整齊的調(diào)解卷宗,在記事本里添上一行行樸素的記錄。這些,便是他晚年最富足的精神財富。
(本報記者 陳建國 崔東凱 張沖 張守坤)
記者手記
北極小城的那盞燈
在漠河采訪黎湛龍的這幾天,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“只留清氣滿乾坤”這句詩。這座中國最北的小城,10月便已銀裝素裹,而黎老——這位即將迎來第79個冬天的老人,正像這北國雪景一般,質(zhì)樸、清朗,卻蘊含著讓人心安的溫暖。
初見黎老的那個早晨,他正站在法院門口的打卡機前,仔細地跺掉鞋上的殘雪。這個動作他做了18年——從2007年退休那天起,他就從三樓的院長辦公室搬到了一樓的調(diào)解室,身份從“黎院長”變成了“黎叔”“黎大爺”,但那份準時與堅守,卻從未改變。
黎老的調(diào)解室只有10平方米左右,門卻常年敞開著。他說這樣能隨時了解立案大廳的情況,但我們都明白,這是一扇永遠為百姓敞開的信任之門。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幾疊厚厚的“調(diào)解記事本”,隨手翻開一頁,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案件細節(jié)、調(diào)解進度,甚至還有當事人的性格特點。這些工整書寫的字跡,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又一個普通人的悲歡。
最讓我們動容的,是黎老處理那起漏水賠償糾紛時的場景。短短半天時間,那場看似棘手的糾紛就在他的斡旋下圓滿化解。
“調(diào)解的關(guān)鍵,是要找一個雙方都信得過的人?!崩枥险f著,在本子上記下了一行簡短的話語。這個動作,就像“發(fā)一條只有自己可見的微博”。
在這個人人都在社交媒體上展示自我的時代,這位不會使用智能手機、沒有任何社交賬號的老人,卻用最傳統(tǒng)最樸素的方式,在小城的百姓心中獲得了真正的“網(wǎng)紅”地位。他的“網(wǎng)”,是由信任編織而成的。每起案件背后的人情脈絡(luò)、歷史糾葛,他都如數(shù)家珍;每次調(diào)解,他不靠權(quán)威,只憑一顆公心、幾句暖話,便能巧解。
采訪期間,黎老特意帶我們?nèi)チ颂吮睒O村。零下18攝氏度的寒風中,他走家串戶,盤腿坐在炕頭上與當事人嘮家常。看到對方凍得流鼻涕,他很自然地掏出紙巾幫人擦拭。那一刻,他不像一名調(diào)解員,自然得像是一位來鄰居家串門的老街坊。
他說擔心自己患上老年癡呆,所以要堅持動腦,可誰都知道,那是謙辭。真正推動他的,是那句“我是黨的人,不能給黨丟臉”,是“5·6”大火中淬煉出的勇敢無畏、甘于奉獻,是知青歲月里扎根的堅韌。
搭檔張桂榮的突然離世,令人唏噓,卻也映照出黎老堅持的意義:哪怕多化解一樁糾紛,多溫暖一顆人心,都是值得的。
黎老就像漠河冬夜里的那盞燈,不耀眼,卻始終亮著,讓這座北極小城,始終有光。
(陳建國 崔東凱 張沖 張守坤)
編輯:申旭陽